快过年了。

十字路口在一夜之间变得热闹起来，一下子多出了许多卖烟火的小贩和他们在寒冬腊月里守着的摊子。

他们经常看见一个女人从这里走过，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和长裤，背黑色的包，配着白色的帽子、围巾和看起来很小巧的女式皮靴。

在她身上只有两种颜色，黑和白。包括头发和皮肤。

她喜欢在一个年轻男人的摊前停留，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烟火。她的目光越过小孩放的花炮、几百几千响的“大地红”、一堆凌乱摆放的二踢脚和闪光雷，落在最里边的烟花上。

这个男人的摊子并不大，但是烟花的种类却是这些摊子中最多的。

她每次路过都会在这里停下，看看那些包装华丽的烟花，偶尔问问那些东西的价钱，然后又匆匆地走开。

就像她从未到过这里一样。

他不明白，为什么每次她都只是看，而不会买。他希望有一天她能够买下他摊子上的烟花，哪怕是最便宜的那种也好。

可是她一次次地经过，只是留给他一次次的遗憾。他只好把自己的赌注押在下一次。

下一次，我相信她会买的。他对自己说。

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童话里买火柴的小女孩，一次次期盼带来一次次的失落。只是，小女孩可以点燃火柴换取自己的梦想，而他，却不能点燃一摊子的烟花来点缀城市的夜空。

大年三十，整座城市从早到晚都沸腾在爆竹声中。可是她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出现。

她大概，今年不会来了吧。他默默地想。

沉沉的夜色笼罩了大地，黑夜的对比衬托出烟火的明亮灿烂。年三十的夜晚飘起了素白的雪花。

雪落在他的烟火摊子上。他伸出手接来一片，托在手心里，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她的影子。她穿黑白搭配的衣服的影子。

嗨，你还没走吧？耳边响起一个清澈但熟悉的声音。

是她。

他看见她骑着一辆洁白的摩托，依旧是那一身装束，在雪中冲他笑。

你来了？还要看烟花吗？他问。

不。她摇头，在他感觉失落的一瞬间又说，我是来买烟花的。

他终于听到了这句话，他终于赢了自己与自己的赌局。于是他很高兴地问，你买什么烟花？

要一个“蓝鱼升空”，一个“四合如意”，一个“双宿双栖”，还有一个“逝水年华”。她说。

他先是一愣，然后从一堆烟花后面找出她要的品种。这四种在市面上都不算常见，尤其是后两个。在全市恐怕也只有他这一家有。

然后他很麻利地装袋，算帐，收费，找钱。很沉默地做这些事。

你喜欢烟花？他突然问。

他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，转瞬即逝。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的眼睛。

是啊，我很喜欢。她点头。

给你。

谢谢。她把东西装到车上，祝你新年快乐哦。

你也是。他连忙说。

他看着她白色的摩托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，心里有满满的幸福。他只是个卖烟火的小贩而已，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新年祝福。虽然很简短，但是，足以让他快乐。

他知道自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。

她骑着自己的摩托车远离城市的繁华与喧嚣，渐渐的，除了风声她什么也听不到，她想应该快到了吧。

车子停在一片黑暗的原野。四周没有灯火，也没有任何声音，很安静很安静。静得可怕。

但是她不会害怕。她相信，寂寞的人是不会害怕的。

她轻轻下了车，似乎不愿打破这种安静。她把烟花一个一个地拿出来，放在地面上。

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手电筒，拧亮。

黑暗中终于有了光芒。但是这光芒也同样令人害怕，因为它照亮的，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。

夏季里疯长的那种草在寒冬枯萎，踩在上面会发出干裂的声音。枯草的尽头是三块墓碑，上面分别刻着三个她熟悉的名字。这个地方，分明就是一个墓地。披着雪花的白色石碑在电筒光的照射下显出几分凄凉。

我来了……她低语着，我来看你们了……

端正地放好烟花——每个墓碑前都有一个，最后一个放在自己面前——之后，她掏出打火机，点燃，关掉手电筒，在一旁静默地等待。

四朵绚丽的烟花同时飞上夜空，绽开各种缤纷灿烂的颜色，照亮这里的夜空，然后消散不见。

短暂的美丽。

她的脸被飞舞的烟花映得同样美丽。晶莹的泪水流出眼眶，和雪花一起滴在枯草上发出噼啪的声响。她一边无声地哭泣一边对着冰冷的墓碑小声说着祝福和安慰的话。

若是死者地下有知，恐怕所有的死人都要起来抗议了。

没有了你们，我真的很寂寞啊……她低声呢喃，我想，要是我们都活着在一起，那该多好……

她抬起头看着最后一朵烟花的飞舞。是蓝色的。她自己最喜欢的蓝色。

烟花升空，绽放，慢慢下落，她黑色的眼睛里映出烟花蓝色的光芒。

最后，这朵烟花真的落在她的眼睛里了。左边的眼睛。

一阵剧烈的疼痛。她捂着眼睛跌坐在枯草地上，有烟花生长的眼睛不断地流着泪。

它们只是寂寞了而已。第二天，她在医院里想。

她的左眼打上了白色的绷带。很厚的绷带。

医生说，她的眼白里留下了暗蓝色的硫磺，可能永远也无法消除。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很惋惜地看着她。她的眼睛很清澈也很漂亮。

没关系。她笑了，如果那样的话，我就带着它一辈子。

烟花是寂寞的，她也是寂寞的，两个寂寞的人想要拥抱，仅此而已。

她曾经一点也不寂寞，她曾经有爱她的父母和丈夫，她曾经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

可是灾难不会因为她的幸福而停住脚步。新婚第二周，他们全家在出行中遭遇了一场惨烈的车祸，黑色的小轿车翻下了山崖。

在那个时候，她记得他紧紧地抱住了自己，而她的爸爸妈妈，则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他们。

所以，她毫发无损，而她的亲人，却接连在她面前失去生命。先是父亲，然后是母亲，最后是他。

所以，市郊的墓地里多了三块白色的石碑，而这个城市，又多了一个孤单的人。

她记得家里的人都喜欢看烟花，看它们在空中舞蹈的美丽。她记得父亲说过，绚烂的烟花代表幸福与爱。她记得母亲说过，升入空中的烟花是快乐的精灵。她记得他说过，美丽的烟花就是美丽的爱情。

可是他们都忘记了，这些美好的东西，在空中的辉煌只有一瞬间，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。

她的幸福，她的爱，她的快乐，她的爱情，都像这烟花一样，随着灾难一起，转瞬即逝。

悲剧已经酿成，一切都无法挽回。

她从此喜欢烟花，喜欢这瞬间的美丽。她说，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自己只剩下寂寞、悲哀与无奈，而烟花，在点燃之后也只能一朵接一朵飞上天空，点缀沉沉的夜幕，再无其他。

同样的寂寞，同样的别无选择。

不知道他们还可否记得

他们说过要年年陪她看烟火

可是那一天生与死的擦肩而过

他们留下她独自生活

夜里她的泪从脸颊滑过

没有人知道

她比烟花还寂寞